47.
阿诚凝视着立高，半晌，道：“其实，我也是。跟我来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六坪间的和室包房里，阿诚给自己与立高倒上了清酒，鲜嫩的鱼生刚刚上来，两人的菜饮到齐了。
“据说这家的日本料理口味十分正宗，达也你觉的呢？”
立高盘膝而坐，接过了阿诚双手递过的酒盅，一饮而尽。心里嘟哝着“这谁知道？”可终究嘴上没出声。身为小商人家庭之子的立高达也虽说没饿过肚子，但白米味增养大的小子却怎么也不会清楚这种老爷们的吃食到底正不正宗的。
“我记得达也说过，你是土佐人来着？”两人连喝了几轮的闷酒，就在立高打算找话打破沉闷的时候，却又是阿诚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挺清楚。是的，高知县高知市。”立高别别扭扭地搭了腔，手上夹起了点干菜送到了嘴里。
阿诚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拍了拍立高的肩，道：“啊，坂本龙马的同乡啊，达也君！大英雄的同乡啊，达也君！”因为立高汉语颇佳，二人谈话一向是说汉语的，可阿诚这句话，却是操着京都口音的日语说的，他虽日语根底有限得紧，这句话却说得流畅而地道，就好像他真是日本人似的。
“你耍什么幺蛾子？！”受不了这古怪气氛的立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这句在华北服役时学会的当地土话，说罢自己也是一愣，一板一眼地用汉语说道：“你知道我不是找你说这个的。”
“这里虽然算是安全，但谈话内容还是要注意些的。”阿城似笑非笑，终于恢复了往日里正经的样子。“好了，那我们来谈谈达也你想谈的话题吧，就从你这个老乡开始。”自饮了一杯，阿城又给立高斟满一盅。
“什么？”立高觉得实在是跟不上阿诚的思路。
“达也是怎么评价坂本龙马的呢？”阿诚丝毫不理会立高的诧异，只自顾自地问道。
“啊…坂本大人嘛…英雄？嗯，总之是了不起的人吧，维新的先驱，日本建设现代国家的推手，这是一定的。”立高嚼着干菜，努力想做出个符合历史事实的客观描述。
阿诚听了挂着半分笑意，道：“现代国家啊…那么达也就是认为日本已是个现代国家咯？嗯，是啊，贵国可以建造工厂，生产汽车、生产大船、铁路联通了本州列岛、电气点亮了六十六国…”阿诚说着夹起一片鱼生沾起了酱油，又补充道“还吃上了美味。”
立高放下了筷子，双手杵在大腿上，默默的盯着阿诚把那鱼生在酱油里沾了又沾，却并不往嘴里送。
他当然知道阿诚话里的意思是在说日本制度层面的桎梏，“所以要改变啊！”良久，立高达也终于憋出这句话。
立高这句话，似乎正中阿诚下怀，只见他掂起酒盅，以肘支几，道：“只是改变就可以了？怎么改变？改革么？还是革命？现在一定觉得共产国际解散了，革命就没希望了吧，达也。当然，你当然会这么想，你们当然会这么想，嗯，你们，日共，或者还有你的其他朋友们，你们这么想太对了，真的，达也，太对了。当所谓的维新把日本推进了工业国家的行列，你们完成了空中楼阁似的民族国家建设，财阀军阀们的现代国家梦压在吃着糙米啃着野菜的国民身上，有一天有人会‘良心大发’，觉得这样不对，忧国忧民的志士们要拯救国家了，他们寻找着出路，有的人，嗯比如二二六的将校们就觉得法西斯不错，有的人，他们找到了真正的科学，比如你们日共。可是呢？找到了又怎么样，你们在大学，在报社传递着这真正的科学，却屈服在国家机器之下，达也你告诉我，贵国大正年间米骚乱数百次，千万人的斗争，你的前辈们在哪里？这门科学从来是要到群众中去的，而你们，立高达也们，却止步不前，或者说是不敢罢？！谁知道？”阿诚喝干了整整一酒壶，面色已经发红，然后又压低着声音，前倾着身子将脑袋顶在立高的额头上继续着自己在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的“演讲”。
“可是…可是我们不一样啊，达也，中国数千年未遇之大变局还在继续，我…我们，我们中国的…的共产党，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我们，我们将用同样的科学重塑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革命！达也啊！革命！只有扫荡旧的一切！这是我们国家的机遇，民族国家的建立与人民胜利的合一，达也你看啊！多么难得！现在毛子把国际解散了，可我们还在…我们会胜利，我们必需胜利，牺牲…胜利…”“演讲”没有结束，阿诚自己却醉倒在了立高身上。
“啊，是我找你谈心还是你找我发泄啊，真是给人添麻烦…”立高扶正了阿诚，慢慢把他安放在了榻榻米上，自己起了身决定找老板娘搞点醒酒的东西。
拉开门的时候，立高背对着阿诚说了一句：“我也在战斗啊！”却不知他听没听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