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踪迹十年心

 @mimi剑雨秋霜 

王府井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如平日,街边商店门口自前些天起陆续挂上了五星红旗,已穿上夹袄的男女孩童就在旗下绕柱玩耍,呼朋引伴做着那些日常惯熟的游戏,间或一两个男孩子会轻轻跳起来,用小手去捉那叫秋风卷起的旗角。他们还是四五岁的年纪,不大懂得街上的红旗招展是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炊烟升起时便能吃上热腾腾的米面,戏耍间歇能吃上甜滋滋的果子。在孩童的笑闹声中,当街的车马穿梭未曾停歇,推独轮车的老汉在车梁上架着装满了时令蔬果的两个箩筐,蹬三轮的青年车板上摞着一人高的成匹的棉布。

这是1959年的10月,经历了庐山的疾风骤雨后略显沉重的明楼在首都的国庆气氛中渐渐消解了心中的郁结。此时他已在上海市计划经济委员会工作了一段时间,目前正主抓轻工业建设,物价浮动的征兆像一抹若有若无的阴云,时不时掠过他的心头。这次赴京参加国庆活动,首都民生供应充沛的景象固然令他欣喜,但年初郑州会议各代表发言言犹在耳,使得他无论如何无法将心中的忧虑驱散。千头万绪搅成一团,明楼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拿着一小罐六必居酱菜端详了十几分钟了。眼看着国营柜台里的售货员脸上的笑一分分减下去,明诚忙从衣兜里掏出钱来,问道:“同志,这酱菜怎么卖?”

明楼这才回过神来向明诚笑笑,主动拎起包好的酱菜,两人继续沿街向明诚的住处走去。明诚将明楼的思绪不宁全都看在了眼里,却不多问,只是拉着明楼这个商店转转、那个柜台看看,闲话几句家常,亦或说说在西北支边的明台的近况。

进了家门,明诚将两三个简单的热菜端上桌,六必居酱菜细致地切了丝,粗瓷小杯里也倒满了精酿的粮食酒。明楼端起酒杯道:“阿诚啊,你说郑州会议的精神,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明诚早在五十年代初就已调往中央统战部工作,离开经济领域多年,年初的郑州会议他自然没有列席,却也知道郑州会议精神和那个领导人履新后层层放出的卫星是不相契合的。但明诚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明楼喝了一杯,又将两人的酒盅斟满。

明诚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如此,一切了然于心,却总是沉默不语,明楼凝神看着他,道:“我八月下旬回到上海,当即去江苏各处看了看,总觉得不安心。”

明诚道:“全国调度民生物资,这里的供应与物价,大哥你今天也看到了,还稳。”他顿一顿,又补一句:“只是生猪价格一天天在涨。”

明楼听罢,意味不明地长叹一声,从衣兜里摸出烟和洋火,与明诚二人各自点燃。

如果七月时一切风平浪静,或许现在明楼就没有这些烦恼了吧?明诚这样想着,再一次选择了沉默。两人就在烟雾缭绕中静静坐着,桌上的菜已开始凉了。

烟将燃尽,明楼忽又开口道:“你去年来信说调部办公厅工作,怎么样?这副主任干起来也不轻松吧。”或许是想缓和气氛,他完全就是闲话家常的口吻,方才的凝重几乎再也察觉不出。

明诚笑道:“哪里都一样,或者不如说我到哪里,哪里就忙,想来是我注定不会轻松地工作。”明楼听了,泛出笑意的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就听明诚转而叹一声:“可惜有些人想法与我并不相同。”

明楼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于是道:“国家建设了十年,现在建设得这么好,于是有些人以为是该享福的时候了。”保定的枪声已响罢了六七年,但余音似乎仍在耳畔,“有些人”是谁,明楼知道,明诚知道,成千上万的干部群众都知道。然而现在,却并不是“该享福”的时候,至少这一年不是。

这一年的国庆典礼,以后来的标准衡量,是最具国际性的一次,胡志明、金日成和许许多多的其他的“外国人物”出席,甚至用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作为主题音乐。刚和艾森豪威尔共进晚餐相谈甚欢的赫鲁晓夫为了及时参加庆典,欠考虑地从美国直接飞来,大加赞扬那位美国总统是个“和平人士”之后,话锋一转便大肆批评中国人是“好斗的公鸡”,并终于在中印边境交火问题上与中方领导人们不欢而散。一切传言都是随着转年供应短缺、物价攀升而遍布大街小巷的,可在当时,在十周年国庆晚宴的当场,明楼、明诚和各界出席晚宴的代表一样,没有在现场看到那个喜爱穿着乌克兰式衬衣的苏联领导人。此后不到一年,1.2万名苏联技术人员陆续撤出中国,也是这一年,中国的灵魂终于挣脱了苏联道路的桎梏,并从此将苏联视为“日益没落的西方世界”的一部分。

从落成不久的人民大会堂出来,已是天上一轮明月,地上斑斓霓虹,二人不约而同驻足,看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景象,他们已看了十年,而后还会看更多个十年。


评论 ( 10 )
热度 ( 49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阿雁 | Powered by LOFTER